懒人谈写作

有朋友来催稿，我总是很懒，回绝的理由经常是：哪里有那么多的“思想”好写。即使有了，好多也不应写出来给人看。 比如说那些不太纯洁的思想。

我的算术不好，你帮我算一算，全世界60多亿人口，就算其中的万分之一的人有点儿思想，每人平均一年里只有一个想法与众不同，纯洁高尚，全世界一年里可以产生多少个思想？6百万个？如果这些人都想给自己的思想出一本书，每年全世界至少要出6百万本书。 算一算这个数，几个世纪下来，五大洲四大洋都要给书填满了。要想在这书的海洋里露出点头儿，可不是件容易的事。这样一算，你就明白了，为什么现在那么多人要出自传、写真集了。 因为上帝不可能造出和他一模一样的另一个人，不管他怎么扒了皮“写真”，他自己的故事总是以前的人没有写过的，总是很“unique” ，和别人两样的东西。

跟朋友炫耀自创的玛雅历法。 我的年历和那些老皇历有点类似，不同的就是，我的完全是一本懒人日历。 比如皇历上那些不宜婚丧嫁娶，不宜出门的日子，在我的日历上大多是不宜写作的。比如说天气好，阳光明媚的日子不能写（加州300多天都是这样的好日子），在这样的天气里，我要出去晒太阳；晚上11点以后不能写，为写多几个字而熬夜怎么可以，健康的身体比写作重要太多了；读书的日子不能写，不能比前辈作家写得更有新意，写字不是纯粹浪费纸张么？如果写的跟前辈太类似，又难免有抄袭之嫌；写不出来的时候绝对不能写，我不想成为“便秘作家”。这样一算下来，一年里头还有几天可以坐下来写呢？大约只有一两天吧。赶巧儿，这两天正好是圣诞节。

除了这些official的日子不能写，给家务琐事缠身的日子不能写，写出来会有厨房的油烟味；生气的时候不能写，写出来的全是牢骚话。我还有一个冠冕堂皇的道理讲给他们听，写得多的人不见得有思想，有思想的人不一定写东西。 耶稣就没有写过什么书。 有大智慧的人比如老子，一部《道德经》总共才5000多字，为什么现代的人动不动就要写个三十万字的长篇呢？

不过我总得给自己找个职业。不然别人问我是干什么的时候，我总是支支吾吾，不好意思。作家虽然不像以前那样受人敬仰，有名无实的头衔还很可以骗一骗人。就好像失业的人称自己是某行业的专家或Consultant一样，我虽然没出过一本书，当无业游民时间太长了，只好闭着眼称自己是作家吧。 反正这个职业不需要执照。没人会说你“无照经营”。

当作家要想得到名和利，可真是妄想。不明白为什么还是有人想当作家。在美国，全职作家的平均收入每年是5000美元。我很难想象单靠码字儿，用中文写作的作家短期内可以成为百万富翁。英国的J K Rowling做到了，但毕竟全世界就她一个；如果要成名的话，大冬天在布鲁克林大桥作“蹦级”跳可能还更容易些。剩下不多的几个理由要么就是闲的发慌的（太太作家可能属于这一类）；要么就是没有别的事情好做，要有，也做不好，通常人称“loser”的那一类人，我是属于后一类的。

古往今来， 在文学艺术上有成就的大多是loser。 想到这一层，我做loser就做得很泰然了。古代有受了刑罚而发愤写作的，比如司马迁；有的是贬了官流放后写作的，比如屈原；有的是动乱岁月落难的，比如李清照；有的是身体残废的，如勃朗宁夫人；有的是穷困潦倒以后写作的，比如曹雪芹。一句话，伟大的文学作品几乎都是遭遇到疾病，困苦、孤独和刑狱之灾的倒霉人的作品。尼采曾把母鸡下蛋的啼叫与诗人的歌声相提并论，说都是痛苦使然。 按照弗洛伊德的观点，文艺作品是幻想的产物。是那些在生活中受到压抑的欲望流露。 看看这些写作的朋友都不像是受压抑或者是倒霉的人。怎么都喜欢写作了呢？

我说这些不是劝大家都要有极端体验才可以当作家。我相信这世上任谁都不愿意尝受愁苦的滋味，除非他是受虐狂。 有朋友说红楼梦里也就只有《葬花词》还算可以，其他都不能算好诗。 想一想，这正对了。大观园里的公子小姐整天养尊处优的，饭来张口，那里来的伤和悲? 最多也只是“闲愁”罢了。 年纪轻轻的就“叹老”， 有钱的人作诗“喊穷”，动不动就“伤春”，“悲秋”，感情受挫，写给自己看还可以，拿出去就让别人牙齿发酸了。

听说《北京文学》上有一个“我们这个时代需要什么样的文学青年”的讨论， 是由两个文学青年的孤苦人生引发的。一个是10年写了50万行诗的乡农业站职工，一个是贫困潦倒却写了几百万字的修鞋匠，后者还在报上刊出广告诚征支持他写作的老人做父母。 两位的确精神可嘉，但这种不要命的写作是不是太过分了？ 这样的文学青年太勤奋了，我想给《北京文学》写个“我们这个时代需要懒人”的文章，光是想，懒惯了，最后还是没有写。

快乐地生活是生命的真正意义。生活处处皆是文章。但又何必时时刻刻述诸于文字呢？对于我来说，自然界的一草一木，一山一水，一猫一狗都与写作同样重要。阳光下, 海湾甲板上的一天与书桌边的一天经常发生矛盾。 一部好电影和好小说也经常不分轩辕。 给自己做一顿好饭菜，再来一杯好酒，写字儿的事儿早跑到九霄云外去了。当不当得成作家，那要等酒醒了之后再想。我自认为写作和生活的次序的应该是这样排列的： 过日子（没钱的人挣钱，有钱的人花钱，该结婚的结婚，该生子的生子）、阅读，旅行，然后才是写作。希望那是在没有变成老糊涂的那一天之前。